像猫一样的风
老李,安徽宿州人,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算来应该已经83了。
他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嫁到了上海,大女儿嫁到了县里,后来也跟着出去了。他老伴六十多去世了,好像是肠癌,老伴去世的那天他谁都没通知,两个女儿也没有,他从醒来就坐在床头看着,一句话都没说,一滴泪也没流,只是看着,一直从白天坐到黑夜,直到听见村里鸡叫。
第二天晚上两个女儿回来了,趴在床前哭得一塌糊涂,但老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一滴泪都没流。后面就是丧葬,要拉去火化时,老李开口说话了:“明天吧,等明天。”等到了明天,老李又说:“明天吧,等明天。”又等到明天,老李又说等明天,屋里已经有味了,村长劝了半天老李,才终于同意拉去火化了。
下葬时,两个女儿站旁边抹眼泪,老李还是一滴泪没流,几个亲戚抬着棺材正要下葬,老李突然扒住棺材哭了起来,哭的伤心欲绝,大伙只好先把棺材放到地上,谁知老李最后竟然哭晕了过去。
这事办完后,该散的人都散了,两个女儿待了一段时间也走了,院子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冷清。
老李不缺钱花,也花不了什么钱,地大多都租出去了,留了两亩种点菜足够自己吃。自从老伴去世后,他就经常往地头跑,一坐就是半天,直到傍晚,才踩着黄昏回来。
小孙女上初中了,听到同学家里养了只猫,她也闹着要养,后来去市场买了一只,谁知道那只猫怀孕了,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最后下了三个崽,给她妈妈愁坏了,一只给了同学,还有两只寄回了家里。
但老李不喜欢猫,现在地都租出去了,不用屯粮食防老鼠,养着没用。老李骑着电三轮从镇上回来时,除了两袋红枣和一包熏肉外,还有一个箱子,箱子里跟了一路的喵喵叫。回到家老李拆开箱子把俩猫放了出来,就去洗手做饭了。
吃饭时小女儿打来电话,“爸,东西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
“熏肉还有两包枣是吧?”
“嗯,都在。”
“我跟你说熏肉咋吃,你就炒菜的时候切点,熏肉咸,你少放点盐。还有那个红枣补血的,你不是老有点贫血吗?你烧饭的时候就放点红枣……”
小女儿絮絮叨叨的把老李的生活起居问了个遍,老李静静地听着,回应几声,直到脚下有只小猫趴在裤腿上喵喵叫,老李甩开小猫,朝电话那头问道:“你说你还给我整俩猫干啥,现在又不用捉耗子。”
“刘欣说她同学家都有猫,她也非要买一只,那猫下了三个崽,我家哪能养过来,寄给你两只你留着当个伴呗,家里也有点生气。”
之后又问到老李需要点啥,说要给寄点干果,老李推脱着说不用不用,又问到身体如何,话题又扯到让老李怎么保养身体,老李边吃饭边听着,俩猫在院里撒欢。
吃完饭老李从橱柜下翻出一个带豁口的碟子,把剩的饭倒在里面,招呼两个小猫过来吃饭。
这两只猫就是这样来到老李家的,起初老李觉得这俩猫吃白饭,敞开大门想着爱跑到谁家去跑到谁家去,小猫本就天性好奇,看见老李开了大门就跑了出去,老李赶紧关上了门。没曾想到吃饭时,那俩猫顺着墙边的树又爬了进来,老李哭笑不得:“这俩猫不傻,知道这有吃的。”
往后老李也不是自己独自吃饭了,总是有两只猫在桌下陪着他,时间长了,有时老李做饭,也会想着这俩猫吃些什么,时不时整点肉,鱼虾之类的,剩点就喂猫。猫吃不了多少,要是就老李一个人,他觉得吃啥都一样。这样说来也好笑,因为俩猫的原因,老李的伙食反而变好了。
堂屋门口竖着根竹竿,杆头拴了布条,有时老李就在院子里逗猫,俩猫玩累了,就过来蹭蹭老李。冬天的时候躺在院里晒太阳,那俩猫就往身上爬,它们一爬老李就赶它们,过了几次猫不爬了。老李看着猫趴地上,起身回屋里找了个纸箱垫点旧衣服摆在旁边,猫就趴在了纸箱里。有天老李像往常一样晒太阳,看见俩猫在旁边,拎起来掸掸灰放到怀里,猫的体温加上太阳晒的温度,像一个热水袋一样,老李就搂着猫在午后的太阳下睡去。
过年后俩女儿带着一大家子来走亲戚,家里也热闹了起来,几个孩子在院里疯玩,一个劲要爬那颗梧桐树,大女儿给训了一顿后几个小孩哭哭啼啼的坐在院子里生闷气。
吃饭时,小女婿半开玩笑似的说:“爸,你这平时一个人在家多孤单,不如再找个老伴吧。”
“孤单啥,这不还有俩活物呢。”老李指了指那俩猫。
“猫和人能一样吗?我说真的,你要愿意的话我给你攒攒。”
老李尴尬笑了笑没说话,小女儿拍了一下女婿:“瞎胡闹。”
老李想吗?他不仅想,还想过,有时候起夜回到被窝里睡不着,就想过这事。但也想过自己快没几年了,何必再折腾呢,并且也觉得这样有点丢人。
时间晃得飞快,当年几个坐在树下哭啼啼生闷气的小孩,一个个都比这个老头子高了,比他们爸妈高了,而这个老头子却越来越矮了。
老李每次过年,都会有两次觉得孤独,一次是女儿带着家人来的时候,一次是走的时候。
过年时他坐在堂屋门口,看着院子里孩子大人嬉闹欢笑,总感觉自己这个黄土已经埋到鼻子的人和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吃饭时一家子围在一起,其乐融融多热闹,可老李的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感觉自己好像是个摆件,一群人围着自己,反而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孤单。
还有就是临走的时候,他拽着两个女儿的手想再多说几句话,但始终不知道说什么,他拎着已经放下的礼品往车上送:“留这么多我又吃不完,最后都放坏了。”两家又给拎回去:“留着慢慢吃吧。”几个来回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听着俩女儿说着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时,他回应着嗯、嗯、嗯。而车上的小孩子,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半天了怎么还不走啊?”这些不耐烦的小孩,或许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明白,在记忆中那个矮小的外公,除了真的不爱喝牛奶,吃不完这么多肉之外,更多的是想要留下他们再多待一会。
初春,老李照旧躺在那把扶手被磨得锃光瓦亮的躺椅上,那两只猫也老了,或许比老李还老,老李弯腰轻轻抱起一只老猫,仔细看了看,它呼吸和动作都很迟缓,眼中浑浊,完全看不到刚来到这个院子时活泼的影子,老李这次没有掸灰,轻轻放到了怀里,和猫一起睡了过去。
太阳歪了下去,老李醒了,做了一个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动作:摸了摸怀里的这只猫,但猫并没有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呼吸或者弓起身伸个懒腰,老李坐起身子看了看,它已经死了。又连忙转身摸了下纸壳里的那只,还活着。
老李在梧桐树下挖了个坑,土冻得很硬,铁锹铲不动,用锄头废了不少劲才把猫埋了起来。
五月份的时候,另一只猫不知道跑哪去了,好几天没见到。
那天老李上镇上买菜,卖肉的李响见到了老李,热情地打招呼,朝他喊了几遍老李才听到。
“大爷,来两斤肉?鲜的很!早上我刚拉来的,你摸摸里面还热乎呢!”
“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老李说。
“你来两斤,一顿放点两天也就吃完啦!”李响拍拍猪皮笑呵呵地说到。
“那来两斤吧。”
三下五除二的切完装袋后,递给老李,问到:“大爷你都那么大年纪了,闺女也没说把你接过去享福啊?”
“唉,享啥福啊,在城里呆不惯,受罪。”
“那也比在家里好啊,你说你一个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在家自在,能出门走走。在城里都不能出门啊,出去了都找不到家。”
俩人闲聊着,集市上慢慢也开始上人了,后来老李说到他的猫丢了,李响说:“我早上还看见一只猫搁村头沟里呢!看着像你家猫。”
“噢,是吗,你说咋能掉沟里呢?”
旁边买肉的大娘搭话:“说不定它想逮鱼呢!”
李响和大娘都乐了,老李也跟着笑了笑。
老李从集市出来,没有回家,他径直朝着村头走去。
沟里确实有只猫,也确实是他的猫,他要去借把抄网,旁边的住户一听原因,主动帮他捞上来了。
“哎呀,你的猫咋跑这来了……”
“这猫就好瞎跑。”
“哎呀,哎呀……你说说这事。我给你拿个塑料袋装上吧。”
老李回到家时,手里提着除了刚买的菜以外,还有一只装着猫的红色塑料袋。他把这只猫埋在了另一棵梧桐树下。
老李中午没吃饭,晚上也没吃饭,等到第二天早上还没吃饭,他很难过,但眼泪早就流干了。
老李坐在堂屋椅子上,堂屋门开着,屋里阴暗,屋外明亮,院里新生的翠绿覆盖了寒冬的黯黄。老李从桌下的箱子里翻出一捆绳子,绑在了房梁上,又搬来凳子,摆在堂屋门口,艰难的爬了上去。
光是这些动作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老李目光扫过院内,一切寂静又丰饶。一股风吹了过来,那风就像他养的猫一样,从墙头一跃而下,刺溜一下钻进堂屋。他闻到了那只猫所经过的地方:跑过村南头的小麦田,沾了一身晨露和麦香,抖抖身子又跑到果园里溜达,爬到树上用爪子扒拉刚刚成型的小苹果,感到饿了便一溜烟跑回家,从墙头飞了进来。
老李觉得这股风和这辈子吹过的风都不一样,很柔,像猫一样柔,像清酒,或者已经泡过几壶的浓茶,吹得人浑身舒服,骨头都跟着酥了。他正踩在椅子上高举双手抓着绳子,看着院里两棵梧桐树,“变了变了。”他嘀咕着,当嫩绿的树叶还在树上喧嚣时,他就已经听到了枯叶被扫帚一下下扫过的声音。待了几十年的院子一下子变了,仿佛置身在了远山的寺庙中,他从梧桐树身上再也感受不到孤独和凄凉,一切寂静都变成了宁静,有一种说不清的禅意。
上午的阳光正媚,一个小老头正站在堂屋正门的椅子上愣神,没人知道他从什么时候站上去的又要站到多久。当那股像猫一样的风像猫一样离开时,院子里的树叶也跟着簌簌作响,就如同它来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