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四)
她消失了。
上次相聚大约半个月之后,她就消失了,仿佛从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了任何讯息。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上午电话提示还是“正在忙”,下午就变成了“已关机”。
我去过餐厅、她的宿舍、门口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饭馆、甚至根据课表去教室寻找,企望她在教室里上课,但全都没有找到她的身影。和她同寝室的室友说睡觉前还在呢,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几天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而我每次试着拨打她的电话,得到的只有“电话已关机”。
吃完晚饭后我去校门口等她,一连几天都没有结果,后来我觉得也不是办法,决定早点回去,可躺在床上左翻右拧,怎么都睡不着,还是又爬起来去了门口。
从宿舍到门口的那段路,之前从未感觉那么长,那么累人。我甚至幻想当我走到门口时,她正好出现,可我带着这种幻想越是靠近大门,幻想的裂缝就越大,等我彻底走到门口,幻想也就彻底破灭了。
她到底去哪了呢?我猜可能和她母亲的病有关,应该是回老家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她要是回去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呢?为什么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消息呢?会不会是在路上出车祸了?河边散步掉河里了?甚至被人绑架这种情况我都想过。
大约一周后,那天下午我正在上课,因为晚上的原因,我正昏昏欲睡,完全没听进去讲课的内容,桌上的手机传来一声震动把我惊醒,我拿起手机,看到了她的消息。
“回来了,刚出火车站。”
我再三确认我没有看错,也确认了这就是她发的消息,我急忙回复:“发个位置吧,我去接你。”
发送后我紧盯着屏幕等待她的回复。
“不用,我打出租车了。”
我回复她:“好。”
在息屏后的一瞬间,困意全无,心脏突然开始快速跳动,或许是这几天没休息好的原因。
下课后我就跑到学校前街路口,感觉时间变得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成了两秒,我在门口来回踱步,左顾右盼,迟迟等不到她的出现。
一辆出租出停在路口,有人下车了,是她,从后备箱拽出了行李箱,拖着朝我这边走来。
是她。
激动、慌张,两条胳膊感觉放哪里都不合适,别扭的站着。
她也看到了我,先是朝我跑了过来,然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放缓了脚步,等我稍微能看清她的面貌,发现她好像变一个人,我从这个熟悉身影上找不到一丝往日的活泼开朗,只看到了疲惫,青灰色的黑眼圈和发红的眼眶。
行李箱轮子的声音越来越近,在我面前停下。
“你最近去哪里了?怎么也不回我的消息,手机也关机了,这几天怎么了?”
她呆住了,站在我面前。
我又问她:“怎么了?”
她扔掉了行李箱,突然扑进我怀里,哭了起来。
不是轻声啜泣,是大声嚎啕,嚎啕大哭。我有些手足无措,犹豫了一下也抱住了她,听着她的哭声从胸腔传到耳蜗。
就这样我们站在街头,她在我怀里哭泣,我使劲搂住她,她的哭声却更大了,过往的人们时不时看着我们。但我眼中对这些行人、这条街道、这个世界,世间万物都没有了任何感知。周围的人群像电影中倍速那样不断加速,加速到模糊成一片连起来的杂乱的颜色,他们迅速出现,行走,又迅速消失。
唯独我们一直伫立在画面中心。
或许是五分钟,或许是两小时,不知多久,她的哭声渐渐消失,变成一阵阵哽咽。
我轻声问她:“中午吃饭了吗?”
“没有。”
“要不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不想吃。”
“吃饱了才有力气,先去吃饭吧,吃饱了就能更大声地哭了。”
她噗一声笑了出来,冒个大鼻涕泡粘在我衣服上。
她松开了抱住的胳膊从包里掏出纸,擦了擦衣服也擦了擦自己。抬起头似乎有些埋怨的看着我,我看到了那层飘在她瞳孔上的泪水。
她带着哭腔说:“本来早都不哭了,你一问我怎么了,又忍不住哭了。那都已经哭了,你又说什么吃饱了才能大声哭,又把我给逗笑了,你真是太讨厌、太烦人了。”
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和表情去回应她,便转身拉着行李箱说道:“走,去吃饭。”带着她去了我们平时经常去的饭馆,点了平时经常吃的拌饭。
在等餐的过程中,她低着头坐在椅子上,我想问问她怎么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到了尴尬呢,之前即使我们不说话,静静的坐着,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只能尴尬地来回摆弄着餐具。
一会我听到店员在喊:“两份烤肉拌饭好了,谁的拌饭?”我起身去端了回来。
给她递了双筷子,我们开始吃饭,我时不时瞄她一眼,她大口吃着,嚼着,眼泪却慢慢流了下来。
她嘴里还有饭,含糊不清又断断续续,因为哭泣的原因,以一种奇怪的声调说:“其实我上次回去医生就说了,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我还以为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除了回去的那天我哭了,中间这几天我都没哭。但就在昨晚,我一想到我明天就要走了,永远的离开我妈,离开这座老房子,我想到了原来一家人夏天晚上坐在院子里吃饭的时候,又想到我小时候,又想到我小时候的我妈,还是没忍住哭了。”
我停下吃饭,抽了两张纸给她递了过去。
她接过擦了擦鼻涕眼泪,低头又沉默不语。屋里人们的谈话,店员的叫喊,门推开又关闭的声音,窗外汽车行驶过的声音,一起淹没了我们。
一会她放下了筷子,彻底擦干了眼泪,两条胳膊压在在桌子上,双手攥拳,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看着我:“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哭了!”
我略带着笑对她点了点头。
“嗯!就这样,吃饭!”她说完拿起筷子大口扒起饭来。
“慢点吃。”我倒了杯水给她。
她抓起杯子一口气喝完了,又开始大口扒饭。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开朗又坚韧的她,对她说道:“这才对嘛,生活想压垮你,你偏扛着它站起来,你不是说过什么对抗生活要坚强之类的吗?”
她停下了咀嚼,目光落到了桌子上:“.....那都是硬气话...谁还没偶尔说过几句硬气话。”
抬起头又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后靠在靠背上:“唉。我这两天倒霉极了,那天早上匆匆赶到火车站,结果上了车发现手机丢了,问乘务员他们说没见到,会帮我留意一下,现在想,可能上车时丢的。到站后借别人的手机联系了我爸,我只记了我爸妈的电话,也联系不上你。”
“结果我爸来了先训了我一顿,说我这么大人了手机都看不住,今天早上上火车前我才补办的电话卡,其实我当时下了车就该补,回了村我们那边没有营业厅,但当时又累又难受,完全晕头转向了。”
“那两天肚子还疼,想睡觉,老家的床没有床垫,薄薄的褥子一点都不软,晚上睡觉硌得我生疼,这几天身体好像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啊?”
我抬头看着店内的装潢,屋顶没有吊顶,直接抹了一层白漆,吊着几根长管的led灯。对她说:“很多情况就是越急越乱,越慌越忙,有些事情我们从小就知道一定会来,比如生死离别,总觉得它很远,我们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而它真正到来的时候,谁都会难过,都会不知所措,出点错误也难免。”
“其实很多事大不了就哭一场,狠狠的哭一场,哭完擦干眼泪,慢慢的也就过去了,生活依然继续生活。”
“我这样说会不会觉得我没有人情味啊。”我十指交叉抵住了额头。
“是像你能说出来的话。”
她拿着勺子来回翻弄着饭:“我发现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有时候吧觉得你很冷漠,那种理性的冷漠,像个机器一样没有感情,有时候又觉得你很...”
“这不学你说的嘛,偶尔说两句硬气话。”
她抿着嘴笑了。
吃完饭后天已经黑了,我们在街上散步,些许闷热的夜风不断,耳边传来蝉滋滋滋的叫声,我突然发觉街上的人似乎比前几天多了很多。我们从生活聊到生命,从家人聊到感情,从街头走到了公园又走了回来,当我察觉时已经回到了学校门口。
我们边走边聊,前几天从宿舍到门口这段漫长的路,现在又变得如此短暂,不知不觉走到了宿舍楼下。
她说:“这两天让你担心了。”
我说:“理解,那种情况确实没法联系我。”
短暂的沉默,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声填充了我们对话的间隙。
“你期待我回来吗?”
“当然了,那还用说。”
她停顿一下:“那要是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难过吗?”
我愣住了,回过神来挠了挠头:“哎呀,快回去睡觉吧,明天上午还有课呢。”
她轻声笑了,留下一句:“走了,明天见。”便转身走进了宿舍楼里。
我看着她进入宿舍内,转头向我挥挥手,便爬上了楼梯,月光照在门前台阶,照的我有些恍惚,我看着楼梯的扶手,不锈钢的。
回去的路上,发现今晚的月亮似乎比前几天的更加明亮,风也很柔和,我扯起衣服,看到上面还残留着眼泪和鼻涕的痕迹,竟然不自觉地笑了。